随园之清炒白菜

乱花渐欲迷人眼,简之极致才最美。

满汉全席菜式繁多,但各个大厨做出来也大同小异。而最简单最家常的菜式,由于太过普通,难以出类拔萃。

柳絮纷纷扬扬飘着,在屋里端着热咖啡,舒服地窝在沙发里,隔着明亮的玻璃窗“赏雪”倒也不失为乐趣。可真让你走出屋门与之共舞,恐怕就没那么愉快了,尤其是对于柳絮敏感者。

虽身为龙子,却无法抵抗这小小的柳絮,一旦亲密接触,必定喷嚏连天,涕泪横流。每年这个季节,轩轩都会被他亲爱的七叔笑得脸都黑了,但天生的敏感他也没办法啊,只能尽量不出门,窝在家里当老龟。

为了弥补心灵的创伤,轩轩每天缠着七叔做好吃的,而且什么复杂做什么。七少一旦拒绝,轩轩就一副惨兮兮的样子,霸占着蓝色沙发碎碎念,“留守儿童被虐待啊,想吃口热的都吃不上啊……”就差没敲着锣唱莲花落了。

接连做了一周大菜,八宝野鸭、凤尾鱼翅、金丝酥雀、花菇鸭掌、龙井竹荪、绣球干贝……为不落人话柄,七少狠起心来不重样地给轩轩做满汉全席,吃得小家伙直呼快要不识肉味。

吃撑了的轩轩不想动弹也不想说话,找了个舒服的角落躺着。

大门“吱呀”一声打开,进来一对母子。母亲约四十岁的样子,皮肤白皙,却留着星星点点的黄褐斑,烫得不算精致的短发夹杂着丝丝白发,曾经动人的丹凤眼印着颇深的鱼尾纹。看得出,年轻时算得上个美人,却在生活的重负下变得憔悴。

孩子约莫十一二岁,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校服,头发剪得很短,坚硬得根根矗立。圆眼睛透出一股倔强,对母亲却很温和。进门时母亲对他说了句什么,他便笑起来,脸颊上旋出两个深深的酒窝。

正是这个笑容,让七少莫名想起了饕餮[tāotiè],他也有两个深深的酒窝,笑起来和这个孩子一样,圆眼睛眯成一条缝,灿烂极了。

他快步迎上前去,客气而亲切地招呼道:“两位想吃点什么?”

女人迟疑了一下,问道:“老板,你先给我菜单看看吧。”

七少看出她大约是担心价格,怕最后黑店狮子大张口,豆腐吃出肉价钱,赶紧安抚道:“本店没有菜单,全凭客人点菜,不过您完全可以放心,我的店在这里开了很多年了,都是做街坊生意,不会乱要价的。”

女人本还有些怀疑,正巧走进来一个熟客,听到七少的话,便大声应和:“王姐,你才搬过来不熟,柒老板这里卖东西绝对是童叟无欺,而且味道比大饭店还好,你在其他地方吃不到的。”

熟客夸完七少接着点了几个菜,七少笑眯眯地记好单子,“这么多年,也多亏了你们这些街坊邻居捧场。今天这么夸我,一会送你盘我独家秘制的酱黄瓜,平时我可是不卖留着自己吃的。”

转过身来,七少丝毫没有不耐,柔声问女人是否现在点菜。女人听到邻居的认可,不再犹豫,“老板,那要个鱼香肉丝,一个清炒白菜,两份米饭。逸鹏,你还要吃什么?”

男孩笑着摇头,“妈,这些够了。”

七少在厨房开始忙活,不时看上两眼,母子二人感情很好的样子,低声细语交谈着,不时发出笑声。看得出来,母亲将孩子教育得很好,虽然店里没什么客人,他们也没有大声说笑,透出克制的礼仪。

很快,七少将两桌的菜炒好端上来,路过名叫逸鹏的孩子身边时,他特意探了探孩子的气息,没有半点熟悉的感觉。

失望地回到蓝色沙发上斜靠着,七少不时打量着逸鹏,即使他身上没有饕餮的气息,但那副熟悉的面孔总让他感到亲切。

此后,逸鹏和妈妈偶尔会来店里光顾,七少也慢慢知道了一些娘儿俩的情况。逸鹏有一个混账父亲,吃喝嫖赌不顾家,没钱了就找逸鹏妈妈要,不满意就对他们拳脚相加。

两年前,在一次醉酒后,父亲又开始对母亲施暴。忍无可忍的逸鹏头脑一懵,拿起茶几上的小刀刺进父亲身体,那一下,正好刺中要害,父亲死了。

因为父亲施暴的原因,也因为年纪尚小,逸鹏没有被追究责任,却因此有了很严重的心理问题。妈妈带他看了很长时间心理医生,他才慢慢走出阴影。为了给他换个环境,妈妈卖了旧房,和逸鹏搬到了这里。

为了养家,妈妈很辛苦很忙碌地工作,有时加班实在来不及回家做饭,就带着逸鹏到随园吃饭。他们一般点两个菜,总有一份是清炒白菜,另外配一份有肉的菜,娘俩争着给对方夹肉,说自己喜欢吃白菜。

清炒白菜好处是便宜,但更重要的是,能把这个菜做得这么好吃,确实难得。就连挑嘴的轩轩,在看到他们吃得那么香之后,也赖着七叔给他炒了一份。此后好几天都不再闹着要吃大餐,每天就要清炒白菜配饭,约莫也是被前几日的大菜腻了肠胃。

清炒白菜,少一分火候便多了生菜的冲味,多一分火候就会略有焦味,最重要的就是火候恰到好处。七少的清炒白菜入口有虾米的咸香,嚼着清脆而无冲味,随后便是小白菜特有的清香,混合着淡淡蒜香弥漫口中,堪称完美。

逸鹏妈妈点菜后,七少便来到厨房,倒油热锅,拿出洁白的蒜瓣唰唰几下切成薄片,放入锅中爆香。随后将蒜片捞出,放入洗净的小白菜,火候将至时,迅速撒盐。关火盛盘,拿出几粒虾米撒在表面提鲜。

摆上桌,洁白的瓷盘上整齐地排着碧绿的白菜,观之甚美。逸鹏妈妈感叹道:“七老板,你的手艺可真好,就这么简单一盘白菜,你炒出来味道就是不一样。我在家给逸鹏做,一模一样的材料,就是没你做的好吃。”她不好意思地笑着。

逸鹏却打断她:“妈,你炒的也很好吃啊,别妄自菲薄。”

妈妈听到便笑得带了些骄傲,也许是因为儿子脱口而出的成语。“我做的你吃习惯了当然觉得还行,跟人家七老板比肯定差远了嘛。”

时间流逝,转眼逸鹏母子已经搬来半年了。

摆脱了柳絮困扰的轩轩,为了弥补前段时间的遗憾,频频溜出去玩,把哀怨的七少扔在家里当空巢老人。

这日,七少正黑着脸在店中生闷气,轩轩不知所终,对他发的微信、短信视而不见。让老龟带点极品鲜海,那家伙居然说那片海域受污染暂时没货。想找燕生过来喝酒解闷,结果人家正在北极大展身手,让他等等。

门开了,逸鹏母子进来,点了清炒白菜和宫保鸡丁。和平时不同,两人今天没怎么说话,逸鹏看上去精神有点萎靡,眼圈发黑,沉默着往嘴里扒饭。逸鹏妈妈显得忧心忡忡,不时往逸鹏碗里夹肉,小声说一句:“逸鹏,多吃点,你这两天精神不太好,一会儿早点休息。”

听到休息二字,逸鹏明显怔了一下,有点紧张的样子,然后又极力控制自己,点点头继续吃饭。

母子俩吃完走了,七少轻轻叹了口气,少不得又要管闲事了。

夜已深,人们都已经进入梦乡,少年逸鹏磨蹭了很久,终于抵不过困意来袭,沉沉睡去。

不久,他原本平静的脸庞发生了变化,眉头紧蹙,牙关紧咬,双拳紧握,仿佛在梦中经历着很可怕的事情。

卧室中慢慢浮现出一个人影,正是七少,看着貌似饕餮的少年在床上痛苦挣扎,他心中甚是难受,想起了不知身在何处的饕餮,他会不会也在人间尝遍了苦痛?

之所以现在现身,是七少好奇心作祟,想具体了解逸鹏和他妈妈到底经历了什么。在梦中,有恶魔般的父亲,张着血盆大口准备吃掉他和妈妈。有时,妈妈为了保护他,在他面前被活活吃掉;有时,他们拼命逃拼命逃,想找到帮助,却被周围的人一次又一次推开;有时,他能感受到自己被吃掉的绝望和痛……

可怜的孩子,七少伸手轻轻拂过他紧皱的眉头。须臾,孩子的眉头舒展,嘴角露出了微笑。柒少知道,他现在看到的是和妈妈在一起读书玩耍的情景。

直起身来,七少轻喝:“孽畜,还不出来!”

很快,角落处出现一个隐隐约约的黑影,向七少飘了过来,停在面前。

“魇,为何来到人间作恶?”

黑影颤抖了一下,发出呜咽般的声音:“大神饶命,小人原本只是在山林中吸取灵气以修实体,可山林不断被毁,我可待的地方越来越少,灵气也吸收不到,不得已只好来到人间。”

“来到人间也就罢了,如何又扰人清梦,吸人精气!”七少想起刚才逸鹏痛苦的样子,不由怒气爆发,整个人散发出压迫气势。

黑影吓得趴在地上,哆嗦道:“求大神宽恕,小人在人间待了一段时间,灵气已尽枯竭,连现在的形体都快维持不住了。小人实属不得已啊,求大神饶了我这一次吧。”

看它吓得战战兢兢的样子,七少不由心软,确实,魇本是山林瘴气所生,靠吸取天地灵气修行以化实体,现在山林被破坏得越来越严重,找不到地方待的它来到人间,如再不想办法得到些补给便会散形湮灭。而它唯一能想的办法就是扰乱人的意识,让人做噩梦,吸取他们在恐惧时外泄的精气。

“罢了,你我有缘,你便到我谋天袋中继续修行吧。”七少身旁金黄色袋子突然化身异兽,张开大嘴。

黑影惊喜之余连忙磕头,“多谢大神恩典。”随后一缕黑烟进入异兽口中,屋中重归宁静。

天已快亮,逸鹏家的厨房传来了轻轻的咳嗽声,是逸鹏妈妈早起给逸鹏做早餐。最近逸鹏精神状态不太好,她便想早点起来,给孩子多做几个菜让他多吃点补补。

看着逸鹏安宁的睡颜,七少微微笑起来,历练可能也没那么糟糕,也许会有不开心会有磨难,但也有爱有温暖。

正当他转身欲走时,逸鹏翻了个身,脖子上戴的玉从衣服中滑出,一股熟悉的气息若隐若现。七少猛地驻足,转身疑惑地看向逸鹏。

走近细细感受,那股气息又消失了,难道,是有人把饕餮的本性封印在玉中了?七少欲碰触那块玉,却又收回手,算了,既然是上面的安排,那就慢慢观察吧,强行查看反而不好。

也罢,会碰面的终归会遇到,未来还那么长,我们总会见面的,饕餮。